說到戀愛,人們往往會想到年輕人,很少有人會聯想到老年人。然而,對老人而言,能擁有一份簡單、純粹的愛情,或許是夕陽中最靚的一抹顏色。
記者在江蘇省南通市采訪發現,單身老人“搭伙養老”的現象日益普遍,老年人在追求感情過程中,依然面臨傳統觀念審判、子女的親情羈絆、預期的財產糾紛等多重阻礙。隨著老齡化進程加快,“黃昏戀”的“苦澀”及其可能引起的家庭倫理危機,均需引起關注。
“破天荒第一例”,簽了《風險提示告知書》
2023年12月14日,海安市恒源康復護理中心88歲的丁錦秀與73歲的張發美“喜結連理”。護理中心100多位老人參加了他們的儀式,分享了他們的幸福。
此事本非一帆風順,儀式之后又起波瀾。
康復護理中心行政院長陳潔說,這里的老人多數是單身,平時在一起活動,打牌、聊天、吃飯、發呆,相安無事。丁錦秀與張發美此前并不相識,在康復護理中心,他們先后入住同一樓層。一段時間后,丁錦秀特別喜歡跟張發美“膩”在一起,每天好像有聊不完的話。兩人走路手牽手,相互喂飯。其他老人看在眼里,開始竊竊私語、議論紛紛。
看到二人如此甜蜜,不如讓他們名正言順在一起。陳潔把這種想法告訴了投資人謝進平,卻被一口回絕。“沒有先例,不能讓他們亂來。我寧可拒收其中一位老人,誰調皮,就讓誰回家或轉院。”謝進平讓陳潔分別征求雙方老人子女的意見,表明態度。
沒想到,雙方子女很開明,都表示尊重老人的想法。他們還愿意另外出錢,委托中心為老人操辦儀式。雙方子女表示,“老人辛苦了一輩子,以后的生活就隨他們心意吧。只要老人高興就好。”
子女的態度讓謝進平猶豫了,他同意了陳潔的設想。
“這些老人大多單身一二十年,有異性關心,當然很開心。如果老人能放得開,我們為什么不能放開點呢?”陳潔開始為老人的“婚禮儀式”做準備——一人一身紅衣服、一對胸花、一對繡球,還買了喜糖、水果之類的,讓更多老人分享。
“那一天,能夠自理的老人都來參加他們的儀式。現場很熱鬧、很喜慶。”陳潔說,他們拍攝的“婚禮儀式”短視頻,瀏覽量好幾千,很多人留言為他們祝福。
“婚禮儀式”后,康復護理中心為兩人安排了“夫妻房”。兩人的護理費、醫保卡還是各自結算,只是住到一起而已。
對于兩位老人的結合,其他老人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觀點。一些老人認為,中心做了一件大好事,一些老人覺得無所謂。
92歲的湯明仁與86歲的老伴張信功一起入住康復護理中心。湯明仁認為,老人的“黃昏戀”應該得到尊重和支持,只要他們真心相愛,且彼此忠誠,但事先要征求子女意見。張信功的觀念似乎更超前:“即使子女不同意,老人也有追求愛情的自由。”
也有老人私下里會議論。有段時間,張發美都不好意思出門,怕被別人笑話。丁錦秀依然堅持幫她打飯、喂飯。
“老丁的變化很大。以前他脾氣很暴躁,還不講個人衛生。有了張發美的陪伴,他脾氣明顯變好了,開始注意個人衛生。”陳潔說,張發美的變化也很明顯,入院前患有阿爾茲海默癥,現在精神狀態好多了,說話與反應能力也明顯提升。
對于這“破天荒第一例”,康復護理中心盡量考慮周全,以防患于未然。
丁錦秀與張發美沒有領取結婚證,是人們常說的“搭伙過日子”。“子女不知道他們能否長期在一起生活,也沒考慮為老人領結婚證。我們事先跟老人及雙方子女溝通過,并和他們簽訂了《風險提示告知書》。”陳潔說。
《風險提示告知書》首先祝賀兩位老人步入幸福的殿堂,但老人的結合面臨一些特殊的風險,包括健康問題、經濟問題、家庭關系問題以及老人的心理適應等問題,均在《風險提示告知書》中一一表述清楚。
“我們手里就像握了顆定時炸彈。”陳潔說,盡管簽訂了《風險提示告知書》,但她內心依然不踏實。
子女反對老父婚戀,大打出手23次
據媒體報道,201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項研究表明,當年中國的喪偶老人總數近4800萬,估計到2050年,這一數據將增加到1.184億。《人民日報》曾引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調查顯示,80%的喪偶老人有再婚愿望。
南通市崇川區經濟開發區有一家社會組織叫“金牌紅爺”,其黨支部書記夏錦芳為單身老人牽線多年,成功撮合了好幾對。
79歲的L先生,有兩個女兒,老伴2016年去世。L先生跟夏錦芳曾經是同事,他找到老夏,表達了想找個老伴的想法。
“正好有個離異多年的老太太在我這邊登記,也想找老伴。”夏錦芳就約兩人一起吃飯,見面聊一聊。
“她比我小4歲,不驕不躁。老夏點了3碗餛飩,一人一碗。她覺得自己吃不完,就夾給老夏兩只,又夾給我兩只,很懂事……我心里,就留下了這兩只餛飩……”L先生說。
然而,L先生的戀愛,被大女兒和大女婿粗暴干涉。他們認為,老太太是“騙婚”,貪圖父親的錢。不管怎么解釋,女兒女婿就是不同意,還對他大打出手。
“前前后后,打了我們23次。家里的很多東西,都被他們砸碎了,打得我無家可歸……”L先生潸然淚下。都說家丑不可外揚,但他已經顧及不了那么多了,不僅和盤托出,還將多年前對女兒簽的承諾(主要表達其遺產歸女兒所有)、搭伙過日子的協議,顫顫巍巍地掏出來,“大女兒和大女婿很過分,說我們非法同居,多次到派出所報案”。
鄰居勸L先生,“你們既然真心相愛,就該去領結婚證,這樣才會受到法律保護。”
L先生領結婚證后第三天,大女兒、大女婿還是打上門去。他報警后,兩人被拘留。
“我后來把他們保釋出來了。”L先生嘆了口氣,“孫子跪在面前求我,我能怎么辦?”
“但是,他們越打,越堅定我們在一起的決心。我們就是兩塊鐵,他們越打,兩塊鐵結合得就越緊密。”L先生的眼中,滿是堅定。“疫情期間,我躺在床上半個月,老伴為我端屎端尿。如果沒有她,我估計已經不在了。你說,她圖我什么?”老人再度淚流滿面。
在眾人的勸說下,L先生才收住悲傷。“是的,不去想了,反正我現在挺幸福的。”他一直跟記者解釋:“老伴暈車,否則她也來了。”
幸運的一對:雙方兒女默認了
80歲的蔡榮春和76歲的孫萍的結合,也經歷一些波折。
蔡榮春與夏錦芳也是同事。喪偶之后,他就委托夏錦芳幫他找老伴,談了10多個都不中意。孫萍是夏錦芳的鄰居,是觀音山老年合唱團團長,三人彼此都熟悉。
“我丈夫2003年去世,去世之前,我跟他說,這輩子我不會再嫁人。老夏找我好多次,說老蔡怎么怎么好。后來實在拗不過他,我就說,先處處吧。結果發現老夏的確不錯。”孫萍笑著說,剛開始女兒不同意,說“要嫁早嫁了,這么老再嫁,誰照顧誰啊?”
“我只是要找個伴,說說話而已。”孫萍找到夏錦芳,讓他幫著做女兒的思想工作。
“她女兒都被我說哭了,就是不同意。”磨破了嘴皮的老夏對此無可奈何。
孫萍還是耐得住心的,沒有為難女兒,而是有意識地帶蔡榮春與家人接觸。“相互多了解了解,彼此取得好感,就水到渠成了。”
如今,兩人在一起生活5年了,既沒領結婚證,也沒有簽協議。因為蔡榮春的丈母娘還健在,已經96歲高齡,孫萍沒有強求住到蔡榮春家里去。
“老太太很喜歡我,每次去,她都拉著我的手說話,我也把她當自己的母親看待。但如果我真的住過去了,勢必會觸動老太太的內心,想起她女兒。”孫萍說。
他們比L先生幸運的是,雙方兒女后來都支持他們的來往,也是默認了。“比如雙方家庭的祭祖儀式,我們都要參加。”孫萍說,“我們目前是不住在一起的夫妻,也是彼此的精神寄托。這樣很好。”
夏錦芳做“紅爺”以來,委托他找老伴的近二十人,成功的有五六對。“社會的文明程度在提高,人的思想覺悟也在提高。以前老人找老伴,會被別人說閑話,子女臉上也無光。現在好多了,‘黃昏戀’最關鍵的一點,雙方財產必須要明確,互不干涉,這樣,成功的幾率就會高些。”
“搭伙過日子”普遍存在
記者采訪發現,“搭伙過日子”的老人不在少數,但他們迫于社會輿論壓力,只能悄無聲息——健康的時候一起生活,一旦有人生重病或去世,另一方就回到原來的家,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。
“老人對金錢的需求并不高,他們更需要精神慰藉,尤其是獨居老人。白天他們可以出去散散步串串門,到了晚上,真的就是孤身一人了。”南通市通州區十總鎮愛民村黨總支書記張曉燕說。
據張曉燕了解,全村有10多位老人在老伴去世后,重新組建了家庭。“他們都得到子女的理解和認可,鄰居也默認了。但是,一旦與鄰居發生糾紛,鄰居就可能借重組家庭的話題說不好聽的話。”
張曉燕認為,“搭伙過日子”的老人,要過很多道坎:其一,面子問題;其二,子女思想問題;其三,資產問題。“如果雙方經濟條件差不多還好說,將來不會有太大糾紛。如果一方比較富裕,現實中的資金支配問題,將來財產繼承問題,子女都會計較。另外,百年之后如何安葬?是與原配合葬還是他倆合葬?這不僅是他們的問題,更是雙方子女必須考慮的問題。”
張曉燕發現,單獨生活與重組家庭的老人的生活狀態,是完全不一樣的。村里有位70多歲的退休教師,愛人去世后,老人生活一直很低調沉悶,整天失魂落魄的樣子。有一段時間,張曉燕發現老人的生活狀態與以往大不一樣,跟他聊天時,他竟然說:“不聊了,我要回家吃飯了。”后來才知道,這位退休教師開始與另一位老人一起生活了。不過,這位退休教師不愿對此向外人多說什么。
“五保老人”無兒無女、無依無靠,由各地政府托底供養。他們“搭伙過日子”的現象,同樣普遍。江蘇省如皋市下原鎮農業農村和社會事業局副局長叢海燕說,全鎮283位散居的“五保老人”,有近30人與社會老人“搭伙過日子”。
“他們都沒領結婚證,通常是‘五保老人’到另一方家去。對方子女一般不會反對,因為‘五保老人’每月有1000多元收入,家里還多了一位勞動力。如果一方去世,‘五保老人’就回到自己家里,回歸原來的生活。大家都這樣,有這種默契,也不會產生什么糾紛。”叢海燕說。
“孤獨,是老人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。”如皋市民政局養老科科長季航莉說,城里老人的交際活動比較豐富,廣場舞與老年活動中心不僅是老人追求精神生活的好載體,也是他們談戀愛的好場所。而在農村,老人沒有這些載體,會更加孤獨。
季航莉有個鄰居叫李莉,她的嬸嬸因車禍去世,兩個月后,李莉問67歲的叔叔“要不要找個伴?”叔叔堅決反對:“找什么伴,你嬸嬸去世才多長時間?肯定不找……”但一年之后,李莉的叔叔就找了老伴。
李莉理解叔叔。叔叔是農民,單身一人。“以前他白天可以種種地、串串門,現在地里沒什么農活了,很多老人都進城幫子女帶孩子了,他能找誰聊天去?搭伙過日子,也算抱團取暖。”
季航莉認為,盡管有些子女會反對“黃昏戀”,但老人的合法權益應該得到保障。只是她這位鄰居的叔叔,同樣不愿談論這個話題。
基層工作人員認為,“搭伙養老”之所以得到社會的默認,首先因為單身老人的感情訴求是一種客觀需求,他們相互陪伴、相互慰藉;其次,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子女的養老壓力。基于上述兩種考慮,一些子女甚至會主動幫老人找老伴。
給“黃昏戀”多一份支持
作為“黃昏戀”中的兒女一方,又作何感想?“金牌紅爺”所在的三橋社區黨委書記李菊紅,主動談及她母親的“黃昏戀”。
“父親57歲時去世,此后一段時間,母親一度抑郁,整天自怨自艾。”李菊紅想安慰母親,也不知從何勸起,想給母親關愛,也不知從何做起。“我們愛的人不在了,父親走得那么突然,對家人的打擊,外人無法體會。”李菊紅慢慢意識到,要給母親創造一個幸福的晚年,不是靠女兒的努力就能做到的。“母親需要一個伴侶。”
在李菊紅的支持鼓勵下,她的母親有了一個新老伴。“他們沒有領證,只有口頭協議,算是搭伙過日子。如果有一方先走了,另外一人還是回原來的家,互不牽扯。”
有了老伴之后,李菊紅母親的精神狀態大為改觀。“我父親是個很粗放的人,回到家從來不干活,更不會對母親噓寒問暖。而現在的叔叔不僅勤勞,還很細心,對母親很體貼。”李菊紅笑著說,母親遇到了比父親更貼心的男人,她內心很為母親高興。
風言風語不是沒有,尤其是李菊紅的公公婆婆,依然是傳統觀念,容易受外人影響。這些風言風語,經由公婆的口,傳到李菊紅耳朵里。
李菊紅急了,她跟丈夫說,“我母親的事,別人沒資格說三道四。而且,母親找老伴,緣起在我。要說閑話,來找我。”
李菊紅與丈夫都是獨生子女,養老壓力可想而知。母親有了陪伴,她與丈夫的壓力相對也減輕了。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。“至于村里的紅白喜事,因為受傳統觀念影響,多不愿意請‘再婚’的母親出席,我想,這點小事母親應該不會放在心上。”作為社區書記,張家長李家短的群眾工作,李菊紅不知道做了多少次。關于母親的愛情,她也在努力做多方工作。她明確表示,“我是母親愛情保衛戰的堅定守護者。”
對于“黃昏戀”,很多老人還面臨著百年之后的歸宿問題,尤其是一方離世,另一方只能重回原籍的“協議”,總讓人覺得寒意凜人。有沒有更溫暖的歸宿?
“有的。”崇川區幸福街道管園村老主任陳志娟說,他們村有對搭伙的老夫妻,結局讓人感動。
1937年出生的陳長榮一直單身,50多歲才娶了比他小一歲的秦桂英(喪偶,有兩個兒子)。兩人一起生活二三十年,相濡以沫。2014年,秦桂英去世;2020年,陳長榮去世。陳長榮去世時,是女方的兩個兒子為他辦的喪事。
每個人都會老去,正視老年人的情感需求,打破種種歧視和偏見,讓外界看待老人尋伴這件事,變成與年輕人拍拖約會那樣普通,對個人和社會都是好事。
受訪基層工作人員認為,針對老年人“黃昏難戀”的問題,不僅需要社會輿論的引導、子女觀念的改變以及法律武器的保護,也需要政府部門整合各方資源予以維護,通過營造合適的交際場所和良好的社區氛圍,解決老年人“黃昏難戀”問題。
來源:新華每日電訊 | 撰稿: | 責編:汪杰菲 審核:張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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